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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最大五金机电城烂尾:接盘人拒不履约,6亿资产遭空手套掠夺
在贵州省六盘水的钟山区和水城区交界处,源禧国际矿山机电汽配城横卧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残破而寂寥。
保安亭坐着两名肥硕笨拙的保安,对进门的人都懒得过问;入门即见两栋只有框架的建筑,被脚手架包围。深入市场,满眼衰败,垃圾成堆,弥漫着腐臭味;铺面几乎无正常营业的,只有零星几个被人租来做了仓库。偶见几个女人坐在铺子门口剥着花生闲聊;不知谁种的豆子在不远处的荒地上,繁盛地开着花,蜜蜂飞舞其间。
“朋友推荐来这里做生意,我们专门过来看看有没有铺面可以租或者买。”面对这个询问,一名正在晾晒衣服的中年男子狠狠地抖了抖衣服,大声武气地回应:“那是你们什么朋友,还介绍你们来这里做生意?你们自己看看这是什么市场?从来没有正常经营过,一天想停水停水,想停电停电,人也没几个,还做什么生意?!”
源禧国际矿山机电汽配城。
这个号称中国西南地区最大的五金机电城,贵州省、六盘水市、钟山区三级政府的重点招商引资项目,自2010年10月23日奠基、2012年正式开工建设以来,接连遭遇资金链断裂、投资方非法集资、引进新股东却被空手套白狼等风波,最终沦为了烂尾工程。
深陷其中的原股东、施工单位、众多债权人、购房客户等利益攸关方,至今仍在奔走呼告,苦寻救济之道。
转让约定成空
源禧国际矿山机电汽配城,属于六盘水市“十二五规划”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由六盘水源禧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源禧公司”)投资建设。该公司2010年10月29日注册成立。
这个项目定位为中国西南地区最大的五金机电专业市场,总投资达17亿元,用地面积427亩,总建筑面积48万平方米,由专业市场和安置小区两部组成,业态包括大型主题卖场、1+1层商业门市、大型综合商业、大型设备卖场、汽车3S店、酒店及配套设施、业主公寓与安置小区等。
投资方宣称,项目建成后年营业额可达20亿元,预计每年上缴税金2亿元,提供岗位近7000个。
2010年12月23日,五金机电城在六盘水水月循环经济区金水大市场奠基,六盘水市、钟山区众多官员出席了此次活动。2012年开工至2014年底,项目共投资6亿多元,用地190亩,完成建设面积19.4万平方米,招商400余家。
然而,因土地报批、钟山与水城两区县土地交叉、896台搬迁未果等原因,项目部分用地手续不能办理,近一半房屋无法取得预售手续,销售回款不能按计划回笼,加之市场外部经营环境恶化等诸多原因,源禧五金机电城项目资金链断裂。
到2014年底,源禧公司负债4.3亿元,包括借款、工程款及材料款。其中借款很多都是股东名义借的,也有很多是公司名义借的,股东个人担保。这给股东们巨大压力。公司原始股东为自然人喻闻川、王锡珍、周贤忠、杨刚和法人六盘水沣源资产管理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原股东”)。
“我们这些原股东急切地想通过转让股份、盘活资产后,达到化解我们名下债务或担保债务的同时,返还原始投资,特别是解决迫在眉睫的农民工工资问题。”源禧公司原股东喻闻川表示,在这种情况下,2015年1月股东周贤忠经他人介绍,认识了贵州习水经济开发区侨建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股东黄万枝、张远勇,并将二人介绍给公司,称他们可以引进一家央企对公司进行收购。
黄万枝、张远勇也向源禧公司股东们表示,愿意投资并有实力盘活源禧五金机电城项目。
2015年2月4日,在六盘水钟山区水月园区管委会官员的主导见证下,黄万枝和源禧公司五个股东签署《股权转让协议》,将源禧股权整体转让给贵州习水经济开发区侨建房地产开发公司。
《股权转让协议》。
按照转让协议约定,受让方以人民币5亿元为限,支付股权转让前公司债务、应付款项及返还原股东的股本金;协议还约定,侨建公司须在协议签订之后支付2000万元定金存入指定账户,2015年2月12日再存入3000万元进入政府监管指定账户,解决农民工工资问题。
源禧公司100%股权的真正受让方,却并非《股权转让协议》所约定的侨建房地产公司,而是该公司的股东黄万枝、张远勇两个自然人。工商档案载明,《股权转让协议》签订五天之后的2015年2月9日,原股东全部退出源禧公司,黄万枝、张远勇分别持有源禧房地产公司股权81.67%、18.33%。
喻闻川透露,《股权转让协议》签署后,黄万枝、张远勇并未按约支付2000万元定金,而仅向原股东指定账户打入了10万元履约保证金,这笔钱据称是黄、张二人用8分高息借来的;两人还以收取工程保证金的方式,指使重庆市铜梁老板张明伦向该指定账户打入了500万资金,“他们谎称是自己打入的资金,要求完成股权转让工商变更”。后来张明伦向法院提起诉讼,法院判决源禧公司退还500万施工保证金。
当所有股权转让手续都办理完毕后,黄万枝、张远勇就再也没有履行《股权转让协议》约定,打入后续资金3000万元解决农民工工资问题。“最后还是六盘水市政府的投资平台六盘水攀登开发公司借给源禧公司3240万元,解决了农民工工资问题。”喻闻川说,这一切显示黄万枝、张远勇仅以10万元的代价,“空手套白狼”获得了源禧公司全部股权及五金机电城6个亿以上的资产。
股权回转波折
黄万枝、张远勇一直不履行协议约定内容,这让源禧公司原股东感到上当而愤懑。与此同时,因黄、张二人并未实际投资,源禧五金机电城项目彻底停摆,农民工、购房客户大规模上访,给当地政府带来巨大的维稳压力。
2015年6月12日,源禧公司原股东与黄万枝、张远勇签订补充协议,约定黄、张在2015年6月16日之前将3000万元转入指定账户,若该资金不能按时足额到账,由原股东暂时履行股东权利,代管源禧公司,配合开展债权人重组管理工作。
2015年6月17日,原股东与黄万枝、张远勇发布《关于源禧公司控制权处置的联合声明》,称至2015年6月16日下午4点30分,黄万枝、张远勇尚未打入3000万元到指定账户,二人自愿将源禧公司实际控制权交由原股东代管至2015年6月30日。
2015年6月24日,六盘水水月产业园区党工委书记周元智召集源禧公司1000万元以上的债权人召开专题会议,成立源禧公司资产重组推进工作小组。
此时,源禧公司大股东、法定代表人黄万枝涉嫌合同诈骗,被贵州省习水县公安抓捕,羁押在习水县看守所,不能行使股东、董事长及法定代表人的权利和义务,源禧公司危机加剧。
2015年8月,源禧公司原股东上书六盘水钟山区官方,表达股权回转的意愿。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新老股东多次会谈,于当年9月20日达成股权回转意向。10月9日,源禧公司已经完成股权回转的相关文书准备工作,但新股东以各种理由搪塞,拒绝在股权回转协议上签字。
同年10月23日,六盘水水月产业园区管委会召集新老股东代表召开专题会,一致同意“源禧公司股权回转到老股东身上”。10月26日上午,新股东以投入资金尚未统计为由拒绝股权回转,并明确表示由他们自己独立引资完成源禧五金机电城项目建设。
但在官方干预下,转机出现。2015年11月3日,在六盘水市公安局钟山区分局经侦大队警官的协调、陪同下,老股东代表喻闻川和张远勇、被羁押的黄万枝,在习水县看守所签署《股权回转协议》。
《股权回转协议》。
协议约定,黄万枝、张远勇同意将源禧公司所有股权回转给原来股东,并称“协议具有强制执行效率,如有任何一方拒不执行,守约方可持本协议至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在政府及相关职能部门配合下,强制完成股权回转”。
2015年11月中旬的一天,喻闻川带着股权回转协议,到六盘水市工商局办理股权变更手续,却被告知:必须由股权回转本人面签或者有公证书才能办理工商变更。随后在六盘水水月园区管委会党工委时任书记周元智协调下,钟山区经侦大队警官、六盘水市工商局工作人员和喻闻川一起,去习水看守所当面与黄万枝现场办理股权变更手续。
“黄万枝百般推诿,拒不办理工商变更手续;另一股东张远勇则说等黄万枝办了他才办。”喻闻川说,这次股权回转最终未果,对这样的变故,他当时有些猝不及防。
股权旁落迷局
更具戏剧性的是,在拒绝股权回转老股东的背后,黄万枝将股权转让给了他人。
源禧公司工商档案资料显示,2015年12月3日,贵州省习水县看守所,黄万枝在习水县公证处公证员吕平、赵枫面前,签署了一份《委托书》。
在委托书里,黄万枝特别授权委托马艳代表他转让其本人持有的源禧公司股权,并办理相关股权变更手续,代表其在公司股东会议决议、股东股权转让协议书等相关文件及材料上签名;同时办理工商、税务等变更的一切手续。
《公证书》与《委托书》。
同年12月24日,作为黄万枝的委托人,马艳与自己签署《股权转让协议》:黄万枝将其所占的源禧公司81.67%股权转让给马艳。该协议并未约定股权转让对价。
同一天,源禧公司召开股东会,股东张远勇、黄万枝委托人马艳参会。这次会议决议:同意公司原股东黄万枝将其所占的81.67%股权转让给马艳,马艳担任源禧公司法定代表人、董事长兼任总经理。
其实,早在2015年12月9日,尚未经股东会通过的源禧公司新章程就已明确:马艳占股81.67%,执行董事为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由马艳担任。这份文件尾部的全体股东签名处,是马艳、张远勇的签名与捺印。
马艳,生于1974年,贵州习水人,并非六盘水生意场上的“大佬”,仅是赫章县一家砖厂的老板,早被法院列入失信被执行人,与张远勇为夫妻关系。在源禧公司老股东们看来,马艳在一纸委托书授权下,受让黄万枝持有的股权后,不费一分钱与其丈夫将源禧公司所有股权揽入囊中。
老股东们至今都无法确认此次股权转让的真实性:“委托书授权内容并没有明确授权马艳将股权转让给她本人,更未授权她将股权无偿转让给她自己。”
2015年12月31日,六盘水市工商局对源禧公司的工商登记进行变更:马艳持有源禧公司的81.67%股权,并成为法定代表人。
此次变更登记亦引发源禧公司老股东们的质疑:按照规则应当由马艳本人持公证书,前往工商部门面签股权过户手续,但登记资料显示,前往办理工商变更登记的并非马艳,而是公司工作人员童良。非常蹊跷、违反常态的是,工商登记资料中出现了童良的《承诺书》,童良承诺提交的所有变更登记资料属实。“这样的承诺在正常的工商登记资料中不应出现,这是否表明,工商经办人员当时发现本次股权变更登记情况有异,不想承担可能的法律后果,才要求童良出具《承诺书》?”
源禧公司的工商档案显示,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审批神速,2015年12月31日受理登记,当日即完成收件、审查、批准、制证(新的营业执照)。
喻闻川2016年1月才知道源禧公司股权已旁落马艳的事实,“我找到钟山区委时任副书记杨继军,对这次股权转让表达了质疑,他说如果我能拿出5000万元出来,政府马上协调将股权变更回转至原股东名下。”
从2015年11月3日源禧公司新老股东签订《股权回转协议》,到同年12月3日黄万枝看守所公证委托转让股权,这一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少这个事件不能忽略:当年11月,农民工、债权人、购房户集体到六盘水市委市政府上访,时任市委书记李再勇震怒,要求严肃处理源禧公司。钟山区委区政府官员会商后,决定对源禧公司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罪立案。
一位知情人士说:“通过刑事大于民事的原则,查封源禧公司名下所有财产,防止债权人执行财产;同时通过刑事立案,给农民工、购房户以交代,并阻击债权人的利息诉求,停息还本。”
源禧公司老股东、两任法定代表人康沣、王锡珍被警方带走,他们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分别在2015年11月13日、12月23日被刑事拘留。
经法院审理查明,2011年6月起,源禧公司因资金周转困难,在未经相关部门批准的情况下,以口头方式以月息3分至5分不等的高额利息为诱,向社会不同人员发出欲吸取资金的信息,其非吸行为通过公司各股东及高管的亲属、朋友扩展到社会不特定人员。从2011年6月至2014年4月期间,源禧公司向社会公众非法吸收资金共计5017万元,仅支付利息306万元、归还本金718万元。
2016年12月20日,六盘水钟山区人民法院作出刑事判决:源禧公司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作为公司法定代表人,康沣、王锡珍均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获刑有期徒刑5年。两人不服判决提出上诉,六盘水市中级人民法院2017年4月5日作出刑事裁定,发回重审。2017年7月13日,钟山区法院作出判决:康沣、王锡珍均被改判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并处罚金20万元。
谁在庇护马艳?
马艳、张远勇“空手套白狼”,坐拥投资已超6亿元的源禧五金机电城后,并没有让这个项目起死回生。
2016年4月,源禧公司主要债权人成立六盘水市钟山区聚渝投资有限公司,拟托管源禧五金机电城自救。但马艳、张远勇拒绝配合,聚渝公司无法正常开展项目建设,在花费完1000多万资金后,2017年初铩羽而归。
源禧五金机电城的铺面几乎无正常营业的,只有零星几个被人租来做了仓库。
“从此以后,马艳、张远勇肆意妄为、多方面多途径敛财,套取了源禧公司在五金机电城项目里的巨额钱财。”源禧公司原股东拟就的一封控告信表示,这对夫妇先是以各种理由收取原购房业主尾款,而且未经监管及债权人、水月产业园区管委会同意,将这些款项打入个人账户,导致马艳账户中源禧公司30多万购房款因其个人债务被法院执行划走;其次,马艳还将私自收取的购房款,以他人名义购买豪车及其个人支出。
以上控告信还称,至今为止马艳、张远勇夫妇已收取原业主及新购房人款项近4000万元,“二人不偿还公司债务,不支付公司应支款项,还大量处置公司资产套现,拒不投入更不存在返还原股东股本金的意向”。
2018年底曾有报道表示,马艳、张远勇夫妻“接管”源禧五金机电城之前,欠下不少债务,当他们实际控制源禧五金机电城后,则用原股东和国家投资的门面抵偿自己的债务。源禧五金机电城已经投资的6亿元中,有政府资金1.3亿元,其中包括贵州省拨付的5000万元扶贫资金,政府资金主要用于项目内安置房的修建。
“马艳、张远勇首先卖掉了100余套安置房。”报道援引知情者的话称,马艳夫妇在源禧五金机电城敛财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就连原工地上的车辆、电缆线也被张远勇变卖用作赌资”。
该报道还称,马艳、张远勇夫妻养着一帮打手,成为盘踞在六盘水市的黑恶势力,一旦源禧五金机电城有风吹草动,这帮打手就会通过暴力手段给马艳、张远勇看场子。据不完全统计,在2015年至2018年期间,警方接到与源禧五金机电城有关的案件就达10多起。
因涉刑案涉讼,源禧五金机电城项目的商铺、住房早已被法院、公安查封冻结。但马艳、张远勇竟然私自销售处置这些扣押冻结财产。
知情人表示,2018年元月,马艳因高消费且拒不履行生效民事判决书确认的支付义务,被贵州威宁县人民法院拘留,后因涉嫌拒不执行判决、裁定罪被威宁县警方刑拘,但被取保候审。
与此同时,马艳的财务总监将马艳涉及私卖源禧五金机电城房产400余万元的证据,通过原股东和六盘水五金机电商会,举报给了六盘水警方,要求追究马艳非法处置法院查封财产、拒不履行债务的刑事责任,但钟山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未予立案。
自2018年以来,源禧公司原股东和六盘水市总商会五金机电商会,一直向六盘水市、钟山区有关部门控告马艳、张远勇夫妻涉嫌非法处置查封、扣押、冻结的财产、诈骗、合同诈骗、职务侵占、挪用资金、挪用特定款物等罪,但案件难有进展。
原股东、众多债权人、购房客户等利益攸关方深陷其中。
源禧公司僵局难破,债台高筑,债权人的债务清偿遥遥无期。就连六盘水市政府投资平台六盘水攀登开发公司、水月产业园区管委会及其平台公司六盘水智普建设,亦受累成为债权人,它们共向源禧公司借款1.04亿元,用于农民工工资支付及安置小区的定向开发。
源禧五金机电城的房产已被相关法院查封,所有购房业主的利益被损害。原股东也因担保源禧公司债务而纷纷被债权人起诉,其住房、车库等财产被法院拍卖用于偿还源禧公司债务,还被列入失信人员名单及“限高”。
“老股东们主要精力都被刑事案件牵扯,康沣、王锡珍尚在服刑期间,无暇顾及股权回转。”喻闻川说,等源禧公司控制权旁落马艳夫妇后,本应该通过司法途径救济,却无法支付数百万的诉讼费用,“我们的合法权益何时能得到伸张和维护?”
而源禧公司的工商变更,2020年10月27日在一起执行案里,被六盘水中级人民法院冻结,冻结期限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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